2014年1月5日 星期日

許知遠

 

許知遠/歷史的情緒


「當身體內的本能開始,一切理論都破碎了」。阿諾德.勳伯格曾說。這位維也納的作曲家正嘗試把音樂從多年對和諧、秩序的推崇中解放出來,讓它變調、令人不安。我在瑪格麗特.麥克米倫的《The War that ended Peace》讀到這個片段。這本書的出版恰逢其時,與芭芭拉.塔奇曼五十年前的《八月炮火》一樣,它們都試圖追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緣起,都用歷史來回應了即將到來的危機,也都是女歷史學家撰寫,似乎女人更能超然的理解戰爭的邏輯。據說JFK(甘迺迪)正是閱讀了《八月炮火》才在古巴危機中保持了克制,與蘇聯的對抗沒有升級。
那麼此刻,在一次世界大戰一百周年之際,最應迫切閱讀麥克米倫的是亞洲的領導人。一股高漲的民族主義情緒正在興起,一群強硬派的領導人已經崛起,他們都聲稱要打破各自國家的傳統,以更咄咄逼人的姿態示人。二○一四年的亞洲似乎讓人想起一九一四年時的歐洲。一百年前,很少有人意識到大戰會爆發—人們普遍相信密切複雜的貿易聯繫已使戰爭成為被淘汰之物,更無法預料它會如此慘烈、如此漫長—軍方認定現代戰爭是高效的,它會迅速結束。
類比固然不可靠,它忽略了具體的很多因素,也將複雜的歷史邏輯簡單化。不過,此刻的亞洲,不管中國、日本、印度還是菲律賓、越南,都應該從一百年前的悲劇中獲得些東西。儘管一九一四年的歐洲充滿了傑出頭腦、強人,但一旦戰爭機器啟動,就似乎沒人能讓它停下來。而此刻的亞洲各國領導人,都在用戰爭來催化民族情緒,動員社會,他們似乎都相信他們的言辭,不管多麼激烈,都不會超出他們掌握。但歷史一再證明,這種自信的荒唐。
對我來說,這本新書中最迷人的章節來自第九章《他們在想什麼?希望、恐懼、觀念與未言明的假設》。作者追溯了一九一四年前的歐洲社會的情緒。其中一種顯著的特徵是對「非理性的崇拜」。勳伯格的感慨,與畢卡索的繪畫、伯格森的哲學一樣,既代表了這個時代、也定義了這個時代。在藝術與思想領域,這種情緒鼓舞了世界歷史上最富創造性的時代,但當它進入政治與社會實踐時,又導致了巨大的災難—人們希望通過戰爭來自我更新、自我實現。
或許亞洲的民族衝突仍停留在言辭上,我不瞭解日本、越南、菲律賓這些國家的真實情緒。但在中國內部,你的確感到一些東西正在變化。一種無法言明的失控感已經湧來。它既表現在政權內部的劇烈鬥爭,也表現在中國與既有世界秩序的衝突上,它還表現它內部區域的緊張感。同時,這種失控感也伴隨著中國繼續增長的國家實力,它們混合成一種奇特的味道。它躁動不安,需要一種釋放。這釋放可能因既有的秩序的瓦解到來,也可能因一場對外衝突而發生。
在這個時刻,所有的理性分析可能都顯得無用,偶然性再度占據了上風,個人的、集體的、歷史的本能反應可能支配我們的未來。
這也是我第一次強烈的感受到歷史的情緒。比起一九八九年(那時我太幼稚,尚不明所以),或是二○○一年的9/11(那仍是他人的歷史),此刻的中國更與我個人相關。我深感焦慮與茫然,不知歷史終將把我們帶向何方。
(作者為北京作家)


晚明情緒在香港
不止一次,他說起張岱。這晚明人物,前半生縱情聲色,盡享王朝末世的鬆弛、頹敗與富足。那也是一種創造性的頹敗。在政治的腐朽下,是物質與文化的異常繁盛。張岱不是最傑出的,卻可能是最令人感慨的。因為他「好精舍,好美婢,好孌童,好鮮衣,好美食,好駿馬,好華燈,好煙火,好梨園,好鼓吹,好骨董,好花鳥」的多元興趣,因為他的精緻感受力,令他成為這一時盛景的記錄者。然後,他目睹明朝滅亡、山河破碎,個人生活則陷入極端的落魄,成為新時代的遺民,而他在這落魄中頑固的書寫歷史,他不僅要詳盡書寫那個消失的前朝,還要探究其衰敗的原因。
對他而言,張岱不僅因為歷史與審美上的個人興趣,或許也映射出他這一代香港人的困境。
他出生於一九六○年代初的香港。他就讀的新亞書院正是南下的文人錢穆與唐君毅所創辦,他們要在中國陷入紅色風暴時頑固的保持他們認定的中國傳統。這中國情懷塑造了他這樣的學生,所以在命運懸而未決的一九八○年代初的香港,他們喊出「民主回歸」的口號。在香港人普遍的「主權換治權」的情緒中,他們是一小群異端。
在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門激起了他熱烈的情緒,也令他陷入了深深的幻滅。他們這一代剛剛建立起來的中國熱情,就這樣被挫敗。之後,他把熱情投入香港的民主活動—倘若中國不可改變,那就建設一個理想的香港。
他曾是民主黨中的少壯派,也是九○年代媒體市場中的未來之星。我十年前認識他時,正是他個人與香港的一個轉折時刻。他因對於新聞自由的堅持,與幾位同道離開商業電台,也在這一年,五十萬香港人走上街頭,抗議廿三條。中國的影響正在湧來,香港發現自己仍不能主宰自身的命運。
接下來的十年中,他離開媒體,進入政府,然後帶著更多的失望離開。他重操媒體舊業。他與朋友創辦的網路媒體迅速成為香港輿論的制定者。香港正處於一個巨大的思想與價值混亂中,香港內部、中港之間的矛盾迅速激化,他的網路媒體成為這種辯論的風向標。
但壓力再度湧來。他的媒體不僅分析、評判香港,還試圖去呈現中國的內部困境,西藏僧人的自焚、新疆的暴力、還有中共領導人的個人履歷,都是他們的報導對象。這引發了不安,也招致了報復。在香港經濟日益淪為中國附庸之時,再少有本地金主敢於支持這樣的獨立聲音,他的新事業馬上就遭遇到財政困境。
我們在他北角的家中喝山西釀造的紅酒,桌上擺著西班牙的火腿、雪梨,還有他在尼伯爾嘗試的印染。他是個多才多藝之人,也是個旅行與美食的愛戀者。這一年長期被他的政治與思想主張所掩飾,似乎都湧現出來。這可能也是他不斷提起張岱的緣由。
張岱面對著不可抗拒的清帝國的興起,他唯有躲藏入自己的記憶中,變成新時代的遺民。而我的朋友,他多少認定這個紅色的中華帝國的再度崛起,將吞噬香港在過去一百年意外獲得的獨立與自由,而他們所繼承的也正是從張岱到錢穆以來的遺民命運。
我朋友的感受,可能只是一時的挫敗情緒,他最終還是會應對這挑戰,並激發起新的抗爭精神。但它也可能是無法逃避的歷史命運的前奏,這共產黨中國真的變成了一個長期持續的野蠻帝國。對台北到香港而言,南宋與晚明的類比並不準確,卻提供一個有趣的歷史維度。 (作者為北京作家)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